《无尽旅图》：一则“不合时宜”的纯净童话

“我见过啊，就在下面的那个岸边，它正用双手拍打着河水。”

当还年轻的叶芝向派迪·福林请教有关“爱尔兰仙灵”的问题时，这个“明眸的小老头儿”几乎是顺理成章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真挚而又热情。诚然，这个答案远谈不上严谨，但却实实触动了叶芝的心弦，于是诗人选择将这率真的答案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将它与一个个类似的浪漫故事编织成了《凯尔特的薄暮》，平静地记录着跃动在笔尖之上的仙灵，让它们轻盈的穿过城市日渐拥挤的滚滚浓烟和车水马龙，走进了芸芸众生的美梦。

然而，似乎正如神话故事里记录的那样，最后仙灵们终究与诸神一同走向了飘渺的阿瓦隆，永远地离开我们的世界。是因为战争的硝烟太过刺鼻吗？还是时代的咆哮已让它们心生厌恶？当然，也许只是我们自己变了，变得开始用理性应对世上种种残酷的真相，变得不再幼稚地相信岸边有嬉戏着的仙灵，或是“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之类的谎言。于是在荧幕之上，在代码之间，小红帽们不得不为生存与怪兽捉对厮杀，汉塞尔和格蕾特们也有了比食人巫婆更不可告人的黑暗秘密，而当我们发现，这些更“真实”的另类故事似乎真的可以让惴惴不安的内心多上几分微妙的宽慰，“黑童话”反客为主成了流行文化的常客，从而让《无尽旅图（Carto）》这款“不合时宜”的温情童话显得弥足珍贵。

《无尽旅图》是日头工作室（Sunhead Games）制作一款解谜冒险游戏，讲述了小女孩卡朵意外与家人走散后，历尽艰辛寻找外婆的童话故事。无论从结构还是内容上看，《无尽旅图》都和叶芝笔下的乡野故事大相径庭，但两者给我带来的体验却又如此相似：最初我觉得这些故事不过是些“经典”的陈词滥调，但不经意间的某个闪耀的细节会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地将它周围那些并不亮眼的内容连接成一个完整的星座，让我重新领略整个故事的魅力；而当和诗人各自的旅程接近尾声，爱尔兰原野和Carto世界上的种种往昔同样也会在我脑海中久久回荡，竟会让我对能坦然告别这一切的女主心生妒忌。

不过作为一款解谜游戏，《无尽旅图》远不像爱尔兰的薄暮那样明澈，恰恰相反，在这几个小时的旅途中，我很少收获电光火石间的顿悟，反而像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个个简单有趣的任务。对解谜游戏而言，这体验着实新颖，但我实在无法确定以此为卖点的创新能否满足日渐挑剔的玩家……唉，与其我兀自用种种可能性折磨自己，倒不如让我用几段文字带大家回到《无尽旅图》的源头，从头开始体验小卡朵冒险故事的种种细节。

印象：纯净无暇的简洁画卷

《无尽旅图》的故事始于万米之上的高空。和所有经典的冒险童话颇为类似，好奇的女主角小卡朵一时贪玩，将外婆的神奇的地图当成了自己的玩具。于是在一个不经意的操作后，暴风雨接踵而至，它带走了神奇的地图，让它的碎片散落到这世界每一个角落，也将云端之上的小卡朵带到了陌生的地面，允许她在想方设法与外婆重逢的同时，慢慢寻回地图碎片以弥补自己从前的过失。

在某种程度上，从小卡朵醒来的那一刻，我们便已经对《无尽旅图》的故事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在海风微醺的村落，在氤氲的森林国度，在神秘的小图书馆，在温馨火山旅店，聪明的小卡朵一定会勇敢地帮助当地的人们解决大大小小的问题，并在此过程中明确自己的职责，获得宝贵的成长，也会得到当地人无私的帮助，最后与大家告别，开始自己下一段冒险之旅……

不过正如前文所述，我们这些习惯了嚼着爆米花欣赏“流行文化”的大朋友们多半会对小卡朵旅程带着些黑暗的期翼：可能是女主要面对某些可怕的灾难，可能是她将面临某些人性上的决择，再不济也应该有个旗帜鲜明的反派现身说法教会小卡朵些不怎么阳光的“人生道理”吧……总之，哪怕真的是在童话国度，也有的邪恶的继母和恐怖的巫婆的是吧？我们似乎真的无法接受那些平淡温馨的冒险故事了。

从这个角度看，陈礼国先生着实为《无尽旅图》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故事，这个童话般的世界里还真就满是纯净无瑕的善意：花草树木会跟随风的脚步，为玩家指出前行的方向；野生的动物也会带着些好奇，毫不犹疑地向主角施以援手；而那些真诚而有趣的人们，尽管他们性格各异，但都毫无例外地在第一次见面就对卡朵开诚布公，甚至会将珍贵的地图碎片像见面礼那样直接双手奉上……

对不起大叔，错怪你了……

我毫不怀疑会有人像我一样，发现这样纯净的故事会让自己有些难以适应，尤其是这其中掺杂着制作组“不怀好意”的黑色幽默。试问谁能在得知海岛上不近人情的冷酷风俗后不产生些不愉快的联想呢？谁又能在接触那位目光犀利，面无表情又阴沉寡言的大叔时不心生戒备呢？可偏偏正是这位沉默的大叔在森林中给了玩家最大帮助，尘封的卷宗也向我们揭示了那残酷风俗背后的怜悯和温柔。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果真变得只是我们自己罢了，是并不美好的生活让我们渐渐忽视了那些从小学儿歌到高中作文中那些浅显而纯粹的人生道理：不要以貌取人，更不要只因为自己的偏见或是未加证实的感受给人添上莫须有的罪名。

Carto的世界不只有纯粹的善意淳朴的人们，还有这同样简洁而单纯的景致。这里的山就是山，是覆盖着青青草色或是露出褐色岩石的最经典的山；这里的树就是树，是带着嫩绿色叶片或深绿色叶针的最典型的树。无论山顶是否覆盖着青草，树的叶子还是带着尖锐的棱角，它们都是制作组用双手绘制的童真，与游戏“叮叮咚咚”的原创配乐相映成趣，让整个冒险轻松愉悦。不过我倒是认为这看似单纯的画面反而是整款游戏中难得一见的，功能繁多的点睛之笔，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既是美好的景致，也是对这个世界最符号化的描述，而这些独一无二的清晰符号从一开始便为《无尽旅图》创意十足的解谜做好了铺垫。

谜题：方寸之间的万化千变

借用制作组的原话，《无尽旅图》中的解谜核心在于“重组手中的地图，让世界一起改变”，具体说来，未来的“制图员”小卡朵在冒险中寻找的地图有着神奇的魔力，这个由若干方块组成的大拼图不仅可以像“活点地图”一样指示女主目前的方位和周遭的事物，还允许玩家在地图界面上以方块为单位任意旋转，移动，添加，并逻辑合理地重组以形成全新的地形地貌。于是地图的边缘不再是无法逾越的屏障，高山与峡谷也不再能阻挡小卡朵的脚步，当一片片群山密林组成的迷宫在您的组合下愣是成了曲径通幽的小径，那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足以溢出屏幕之外，给您带来比成功破解谜题强得多的愉快体验。

而另一方面，这种解谜游戏的全新思路在某种程度上也赋予了玩家“人定胜天”——更准确地说，是类似合法开挂般的窃喜：既然守护者说母树潜藏在森林的最深处，那就用所有带着森林地形的地块围成一个“森林深处”好了；既然远古石刻上绿洲的地图不明所以，那就用一路获得的地图拼成预言中失落之城的样子好了；而想在一个只有两层的小房子里找到神秘地下室的宝物就更简单了，把二楼的方块安在一楼的下面，不就成了一个标准的地下室吗……说句题外话，若是隔壁的劳拉和德雷克入手了这么神奇的“外挂”，也不至于打着探险的名号毁掉那么多神奇的古墓。

看到这儿相信敏锐的玩家们已经发《无尽旅图》中诸多景物为何如此简洁了：我们不难看出，游戏主要考察的玩家信息转化——既依靠自己的的常识和对游戏提供信息的理解，把游戏中的文字描述（或谜语）用地图方块重现表达的能力，既然如此，那对谜题文字中涉及到的所有物体的描述自然要异常精确，最好还能一目了然。就这一点来看，《无尽旅图》的表现可以说是相当出色，在整个游玩过程中，我完全没有经历“毫无思路”的情况，只是因为自己观察不细偶尔卡关。但这带来的问题便是游戏谜题整体难度偏低，除了后期为数不多的谜题需要玩家打破常规思维或者动动脑子进行些计算外，其他的所谓的解谜更像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几小时下来难免会让一般玩家感觉索然无味。

没人喜欢的汉诺塔

可对孩子们来说，这些谜题难度曲线却是刚刚好。确切地说，是在家长的陪同下，正在努力探索和认知这个世界的儿童，对他们而言这世界的诸多概念尚不清晰，《无尽旅图》中简洁而明确的“儿童画”风相对而言更好接受，前期简单的谜题则刚好可以帮助他们练习理解语言描述。而到了游戏后期，熟练掌握了这项技能的孩子们也可以在家长们的帮助下打破此前形成的功能固着（把某种功能赋予某种物体的倾向），开始锻炼自己的创新思维。

不过，既然我们假定了《无尽旅图》是一款适合与自家孩子一同体验的游戏作品，那我们就不得不面对这款游戏展现出的争议：作为家长，我们应该鼓励孩子们像小卡朵那样对陌生人真诚相待吗？还是提醒他们这只是一场虚拟的游戏，在现实中请不要效仿？

隐患：过于美好的浪漫童话

曾几何时这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不言自明。在我过于善良的父母的看来，我们当然应该诚实守信，真心待人，凡事先替他人着想，对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总之，就是要做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相信大部分玩家都能猜到命运对我们的回馈：“心甘情愿”地被人欺骗利用，不知多少次在道德绑架中放弃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次次的失望只换来了永远学不来的教训——没原则的善良和愚蠢之间只有一条模糊的界限，而总有人会在这条界限周围进行以假乱真的表演，以此试探“善良”的底线。

而讽刺的是，尽管如今几乎所有成年人都明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带来的只是飘渺的自我安慰，洞察人性熟稔“规矩”才能让自己飞黄腾达，但为人父母者谁不希望自家孩子诚实正直，温情良善？为人师表者又有几人会公然传授那些见不得光的社会准则？当这样模糊的“灰色教育”在孩子们的成长中缺席时，《无尽旅图》这样的故事——或者说，所有与之相似的，过于美好的浪漫童话都是无意义甚至是危险的：它们向孩子们展现的那个失真的世界并不能给孩子的成长带来太多帮助，反而会在他们未来不得不亲自面对那些“不美好”时增加其抵触情绪，成为其认识并接纳真实世界的一大阻碍。

因此当您在与自家孩子一同享受这段的旅途时，不妨为游戏里那些居民不合逻辑的善良加上些无伤大雅的前提，最好能让孩子意识到小卡朵和大家关系实际上是互利互助——某种程度上，这也的确是毫无争议的事实。

至此前文提及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理性的答案，既然世界一向如此，也许早一点让孩子们接触世界不那么美好的现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但作为一个自封的“理想主义者”，我却仍有些东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一向如此，便对吗？”

我们不得不承认，既然天地不仁，走走捷径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也算是情有可原，但有必要彻底放弃心中的“理想国”，转而用“存在即为合理”为世间种种乱象辩护吗？那些见不得光的约定俗成真的是就字字玑珠，句句经典，是构成社会的基石，是颠之不破的真理吗？我不愿意，也有那么点儿底气不去相信，至少在我生活的东北城市里，曾经人人都要掌握的“酒桌文化”已经日渐式微，虽说还远不会彻底退场，但这终归是个的希望。

而从这个角度看，鼓励大家（用地图）改变环境，而非自己妥协的《无尽旅图》，和无数展现和谐世界的美好童话又何尝不是一朵朵怒放着的希望之花，鼓励着我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让这世界产生些微小的变化：

“……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也许终会有那么一天，《无尽旅图》的故事会和现实一样美好。